椰子壳里 三 增补
祖父走了已经六年了,所以想再写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我对年长于我很多岁的人判断MBTI的时候会非常谨慎,那是因为很多人进入中年以后,自身的色彩逐渐被一种存在主义危机所笼罩:于是很多人选择将自己的个性埋没在社会所给定的剧本之下,以寻求一种随波逐流的安心,逃避着终极问题。祖父大概是一个反例:从我有记忆起,他都是个性鲜明和一以贯之的,用一种潜移默化和润物无声的方式引领我去感知这个世界。我相信他是INFJ。
在我2017年撰写的回忆录《回首来处》中,我把第一段浓墨重彩的描写留给了祖父,就像他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的印记那样。我写道:
据说我在幼儿园里的午睡很“不乖”,同时也吃不惯食堂里的东西。所以没进幼儿园多久,我就再也不在幼儿园中午睡了(应该是被老师约谈了家长然后被赶出来的)。取而代之的,是祖父每天中午骑着自行车,来到幼儿园门口接我回家。一口标准的无锡方言,一辆嘎吱嘎吱的老自行车,从小区中穿过,载我回家。
回到家以后,通常,父母都不在家里。爷爷于是下厨,约摸一刻钟时间,一顿丰盛的午餐就呈现在我的面前了。(《回首来处》第一章,2017.9)
祖父是江苏无锡人,戴一副黑框老花眼镜,穿最平常的衣服,说一口标准的无锡方言。他的外貌是普通的,以至于我每次回到无锡的时候,在街上常常随便看见一个老人都能够立刻回想起他,回想起曾经共度的日子,就如同他还在一样。尽管外貌普通,父亲曾描述他说「有一种很自然的亲和力」,能够跟生活中经常打交道的人自然形成良好的关系,例如门卫、邻居、菜场的摊贩、常去的饭店的服务员等等——而我的父母似乎就不擅长这些:身为教授的父亲曾经常说自己有一次去学校因为穿着过于简朴被门卫拦下来检查身份。概而言之,祖父有一种信手拈来的经营关系的能力。
祖父很会照顾人。父亲经常唏嘘说「这样一个很会照顾人的人照顾了别人一辈子,到最后却没有人能够好好照顾他」。在我七岁以前,祖父和我们共同居住在上海,他负责操办我们每日的三餐。印象深刻的是每逢过年,家里就会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四种馅料的春卷,蹄筋,猪肚……有一种馅儿叫菜猪油,这是一种甜口的荠菜馅,很长一段时间,它是出了无锡再也吃不到的馅儿,直到两周前我在自己的厨房里还原出熟悉的味道。除了做饭以外,家里许多实用的、有趣的、美观的小物件往往也是祖父淘来的。
让我受益最多的是祖父的两条教育理念。一是「玩中学」。前文中提到的棋牌类游戏,包括早期的一些骰子游戏,很大程度上培养了我的逻辑思维和数感,让我直到进入大学之前都相信自己是一个数学很好的人,不会因为一时的挫折而怀疑自己。二是「身教胜于言教」。这是祖父经常对我父亲说的口头禅,因为我父亲作为教授,会习惯于用教育的口吻说话;而祖父更倾向于用亲身演示和以身作则的方式来教育。在对我的教育问题上,父母和祖父常常闹矛盾:父母会觉得祖父在一些事情上太溺爱我,对我的约束不足。也许他们是想说肉松面包的事吧,我很遗憾他们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因为祖父并不是没有在教育我:相反,他的教育能够让我通过我最习惯的「观察-体验-感受-理解-建构」的路径去学习。这样学到的内容往往不是一个个分散的知识点,而是一个完整的、周延的世界观。我很感谢在我七岁之前能够得到这样的教育,也感激祖父深深地相信了我的洞察力和感知力。
2009年,祖父回到无锡老家,然后又担负起在那边照顾晚辈的工作。好在,在闲暇的时间里,祖父会经常外出带着相机拍摄照片,花鸟鱼虫无所不包。于是我很小的时候就隐隐有一种执念——趁人生在世,多走走看看。后来再来上海的时候,祖父会带来一些精心印刷和布置好的相册,每张照片上都写有日期和地点。我已不确定还能找到多少相册,但大约还是能够找到一些,亦能够循着照片找到祖父去过的地方、走过的路。
最后回顾一下上一节提到的音乐。我想,自己直到今天还是一个相信爱的人,大概是和祖父、和邓丽君有一些关联的。2023年,我去梅园公墓看祖父时,带去了一张自己刻录的CD,里面是我们当年常听的歌。
荷叶枯时念旧游,四年离恨一枝秋。几多往忆似梦渺,三两老歌催泪流。冢枕黄花呼落雨,书成墨字折行舟。讳言数载连风雪,聊寄沧洲绾白头。